寧歸靜靜地聽著，他還從沒聽到百裏伏骨說起她以前的事。是想要忘了也好，還是不想提起也罷，他護著養著的孩子，總該是舍不得讓她痛苦傷心的。

“那對金耳環是阿娘的娘家之物，聽阿爹說，阿娘不是普通人，她是百裏國長公主的小女兒。百裏國已經滅亡許久，她是百裏國唯一的皇室後裔，那對耳環，就是長公主，也就是我外祖母送給她的。自從百裏國被雲國國君滅了之後，數百百裏族人被貶為奴隸，供雲國貴族們使喚取樂。”

“阿爹帶著阿娘以及一些族人從一個貴族家中逃了出來，之後便隱姓埋名在安樂村定居下來，一過便是十多年。金耳環被賣了之後，經過幾年輾轉販賣，卻在無意中落入了那個貴族的手裏。他認出這是百裏國皇室之物，便自作主張帶領軍隊進了村，抓走了村裏所有的百裏族人，而收留我們的村長伯伯以及那些叔叔嬸嬸們都以窩藏朝廷要犯的罪名被他們殺人滅口，屍體被扔進深山餵了野狗狼群……”

百裏伏骨停了下來，眼角泛起許多淚光，星星點點，全都透著哀傷和痛苦。她吸了吸鼻子，接著說道：“我們被他們帶進了軍營，關在最差的營帳裏，又命人特意看守。之後那貴族似是將我們忘了，我們在營帳裏一關就是兩個月，期間很少有人送吃的給我們。那個總是給我紮辮子的小姐姐，就是被活生生餓死的，我記得她躺在幹草上，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她的父母在旁邊哭得撕心裂肺，而她還一個勁兒地朝我笑，說等她死了之後，就讓我們把她的肉切下來吃。”

“我哭著搖頭，卻無力阻止她越來越虛弱的氣息。終於，那個晚上，那個小姐姐走了。她的阿娘瘋了，抱著她的屍體警惕地瞪著我們，生怕我們吃了小姐姐的肉。而看守的士兵似乎很期待我們吃人肉，每天催促我們去把小姐姐的屍體搶過來。在阿爹阿哥和小姐姐阿爹的保護下，其他餓昏了的族人才不敢動手去搶小姐姐的屍體。就這樣，我們又靠著那些幹草撐過了幾天，小姐姐的屍體發臭了，腐爛了，濃烈的氣味傳到了帳篷外，這才有人送了吃的來，卻全是餿了的饅頭和菜湯。”

“不過對於餓了許多天的我們來說，這算得上是最好的恩賜了。但是這一切都來源於那個貴族說的‘不要讓戰奴死得太快，否則戰場上就發揮不了作用了’的這句話。有人來擡小姐姐的屍體，小姐姐的阿娘發瘋了，不讓任何人碰，最後慘死在士兵的長槍下，死時雙眼還死死地瞪著那群笑得殘忍的人，眼裏的仇恨像是要溢出來了。小姐姐的阿爹掙脫我們的阻攔，也隨小姐姐她們去了。三具屍體就那樣血淋淋地躺在營帳裏，所有人都不敢再動一下。”

“收屍體的人沒再來過，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小姐姐一家人的屍體在我們眼前腐爛，發臭，最後流出一灘灘惡臭的屍水。所有人的臉上都是絕望的表情，那種等死的感覺折磨得每個人都麻木了，或許下一刻我們都會像小姐姐一樣，成為一具屍體。阿爹和阿哥攢了點力氣，用雙手在營帳裏的土地上挖了一個大坑，把小姐姐一家人的屍體埋了進去。再之後就是漫長的等待，不過每天都會有人給我們送水和饅頭，即便骯臟餿臭，也沒有一人抱怨。”

“終於等到有一天，那個晚上，那些人把好菜好飯送進了營帳，我很開心，那是我們兩個多月來吃得最好的一頓飯。可是其他人的臉色都是沈重的，阿爹說，這是我們最後一頓飯了。我當時不懂，直到第二日我們被拉上戰場，阿爹阿娘和阿哥阿嫂都為了保護我而死在了戰場上，我才知道，那頓飯意味著什麽。”

百裏伏骨的聲音越來越低啞，渾身因為回憶裏的真切感受而瑟瑟發抖，那種恐懼和絕望，煎熬和折磨，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些人醜惡的嘴臉，猙獰的面孔，汙穢的言語，每每都會成為她夜裏的噩夢。還有那在戰場上發生的一幕幕，鮮血混合著廝殺慘叫聲，父母哥嫂死在眼前時他們眼裏的絕望和解脫，以及那一柄柄泛著寒光的刀刃，四處紛飛的殘肢斷臂，都會在夢裏定格成一幅又一幅畫面，她在血海屍堆中掙紮，卻總有一只手臂從血海中掙脫出來抓住她，仿佛要把她拖進無間地獄，永遠承受剝皮煉骨的痛。

寧歸感受到百裏伏骨身上傳來的濃濃的絕望氣息，心裏驀地一疼，牽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又緊。這條路不知道從何時起越走越漫長，每當百裏伏骨說出一個字，都仿佛是一個個燒的通紅的烙印烙進他的心裏，因她落下的每個字而疼痛難忍。原來他的小徒兒在遇見他之前，竟受了這般大的苦楚，他卻毫無所知，只想著讓她無憂無慮地成長，不再為過去所困擾。然而這一切都是他想錯了，作為站在與天命對立面上的人，會有幾個能擁有完好的命格？寧歸不敢再接著想下去，即便他擁有占蔔之術，而作為他們這類人，命格總是朦朧不定的。

雜亂的思緒猶如雜草一般在寧歸的腦海裏迅速蔓延，這時，停頓了許久的百裏伏骨突然笑出了聲：“不過，現在骨兒有師父了。師父說過，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家人，所以，骨兒不是一個人。”

百裏伏骨仰著頭，臉色還是慘白的，那雙黑亮的眼眸裏滿是欣喜，即便淚光晶瑩，卻抵不過她眼眸深處那一束期待的光。

寧歸回神，靜靜地回望著她，眼裏的心疼一閃而逝，輕笑著柔聲道：“傻丫頭，你說得對，無論以後發生什麽，骨兒都要記住，為師永遠都站在你的身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